夏小汐 发表于 2009-7-26 00:20:12

 手机上这串以138开头以414结束的数字自己背不出来,甚至谈不上熟悉。可是这串数字却有着一个姓名叫易家言。

  就连自己都忘记了,什么时候把“爸爸”改成了“易家言”。曾经每天几乎都会重复无数次的复音节词,凭空地消失在生命里。除了读课文,或者看书,几乎不会接触到“爸爸”这个词语。

  生命里突兀的一小块白。以缺失掉的两个字为具体形状。

  像是在电影院里不小心睡着,醒了后发现情节少掉一段,身边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却再也找不回来。于是依然朦朦胧胧地追着看下去,慢慢发现少掉的一段,也几乎不会影响未来的情节。

  又或者,像是试卷上某道解不出的方程。非常真实的空洞感。在心里鼓起一块地方,怎么也抹不平。

  易遥打开房间的门,客厅里一片漆黑。母亲已经睡了。

  易遥看了看表,九点半。于是她披上外套。拉开门出去了。

  经过齐铭的窗前,里面黄色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心里突然一阵没有来处的悲伤。

  那一串地址也是曾经无意在母亲嘴里听到的。后来留在了脑海里的某一个角落,像是个潜意识般地存在着。本以为找起来会很复杂,但结果却轻易地找到了,并且在楼下老伯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哦易先生啊,对对对,就住504。”

  站在门口,手放在门铃上,可是,却没有勇气按下去。

  易遥站在走廊里,头顶冷清的灯光照得人发晕。

  易遥拿着手里的电话,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给爸爸打个电话。正翻开手机,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易遥回过头去,走出来一个年纪不小却打扮得很嫩的女人,手上牵着个小妹妹,在她们背后,走出来一个两手提着两个大袋子的男人。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到易遥,眼神突然有些激动和慌张。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来。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面前的场景。

  易遥刚刚张开口,就听到那个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快点!”

  易遥口里的那一声“爸”,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划痛了整个胸腔。
  很简单的客厅。摆着简单的布沙发和玻璃茶几。虽然是很简单的公寓,却还是比弄堂里的房子干净很多。

  现在易遥就坐在沙发上。父亲后来结婚的这个女人就坐在沙发的另一个转角。那着遥控器按来按去,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握着父亲倒给自己的水,等着父亲哄她的小女儿睡觉。手里的水一点一点凉下去,凉到易遥不想再握了就轻轻把它放到桌上。

  弯下腰的时候,视线里刚好漏进卧室的一角,从没关好的房门望过去,是父亲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童话书在念故事,而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已经睡着了。

  自己小时候,每一个晚上,父亲也是这样念着故事,让自己在童话里沉睡过去的。那个时候的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噩梦。想到这里,眼泪突然涌上眼眶,胃里像是突然被人塞进满满的酸楚,堵得喉咙发紧。握杯子的手一滑,差点把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翻出来的一小滩水,积在玻璃表面上。易遥看了看周围没有纸,于是赶紧拿袖子擦干净了。

  眼泪滴在手背上。

  旁边的女人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易遥停住了眼泪。也的确,在她看来,自己这样的表现确实是又做作又煽情。如果换作自己,也许会不只在鼻子里哼一哼,说不定还会加一句“至于么”。

  易遥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好。

  又过了十分钟。父亲出来了。他坐在自己对面,表情有点尴尬地看看易遥,又看了看那个女人。

  易遥望着父亲,心里涌上一股悲伤来。

  记忆里的父亲,就算是在离开自己的那一天,弄堂里的背影,都还是很高大。

  而现在,父亲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易遥控制着自己声音,说,爸,你还好吗?

  父亲望了望他现在的妻子,尴尬地点点头,说,恩,挺好的。那个女人更加频繁地换着台,遥控器按来按去,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吸了吸鼻子,说:“爸,谢谢你一直都在给我交学费,难为你了,我……”

  “你说什么?”女人突然转过脸来,“他帮你交学费?”

  “易遥你说什么呢,”父亲突然慌张起来的脸,“我哪有帮你交学费。小孩子别乱说。”与其说是说给易遥听的,不如说是说个那个女人听的,父亲的脸上堆出讨好而尴尬的笑来。

  易遥的心突然沉下去。

  “你少来这套,”女人的声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给那边钱!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我能耐什么呀我!”父亲的语气有些发怒了,但还是忍着性子,“我钱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吗,而且每个月工资都是你看着领的,我哪儿来的钱!”

  女人想了想,然后不再说话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遥控器,但还是丢下一句,“你吼什么吼,发什么神经。”

  父亲回过头,望着易遥,“你妈这样跟你说的?”

  易遥没有答话。指甲用力地掐进掌心里。

  房间里,那小女孩估计因为争吵而醒过来了,用力地叫着“爸爸”。

  那女人翻了个白眼过来,“你还不快进去,把女儿都吵醒了。”

  父亲深吸了口气,重新走进卧室去。

  易遥站起来,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她想,真的不应该来。

  来开门的时候,那女人回过头来,说,“出门把门口那袋垃圾顺便带下去。”

  易遥从楼里走出来,冰冷的风硬硬地砸到脸上。眼泪在风里迅速地消失走温度。像两条冰留下的痕迹一样紧紧地贴在脸上。

  易遥弯下腰,拿钥匙开自行车的锁。好几下,都没能把钥匙插进去。用力捅着,依然进不去,易遥站起来,一脚把自行车踢倒在地上。然后蹲下来,哭出了声音。

  过了会,她站起来,把自行车扶起来。她想,该回家了。

  她刚要走,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父亲追了出来。因为没有穿外套,他显得有点萧索。

夏小汐 发表于 2009-7-26 00:20:32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易遥……”

  “爸,我知道。你别说了。”

  “我还没问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呢,”父亲哆嗦着,嘴里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气来,在路灯下像一小片云飘在自己面前。

  “……爸,我想问你借钱……”

  父亲低下头,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张来,“易遥,这四百块,你拿着……”

  心里像被重新注入热水。

  一点一点地解冻着刚刚几乎已经四去的四肢百骸。

  “……爸,其实……”

  “你别说了。我就这四百块钱。再多没了!”不耐烦的语气。

  像是路灯跳闸一样,一瞬间,周围的一切被漆黑吞没干净。

  易遥小的时候,有一次学校老师布置了一道很难的数学思考题。对于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来说,是很难的。而全班就易遥一个人答出来了。易遥很得意地回到家里,本来她想直接对父亲炫耀的,可是小孩子做怪的心理,让易遥编出了另一套谎言,她拿着那道题,对父亲说,爸爸这道题我不会,你帮我讲讲。

  像是要证明自己比父亲都还要聪明,或者仅仅只是为了要父亲明白自己有多聪明。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做那道题,直到晚上易遥起床上厕所,看到父亲还坐在桌子边上,带着老花镜。那是易遥第一次看到父亲带老花镜的样子。那个时候,易遥突然哭了。以为她看到父亲苍老的样子,她害怕父亲就这样变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易遥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哭,父亲摘下眼镜走过来,抱着她,他的肩膀还是很有力,力气还是很大,父亲说,遥遥,那道题爸爸做出来了,明天给你讲,你乖乖睡觉。

  易遥含着眼泪,觉得爸爸是永远不老的英雄。

  再更小的时候。有一次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了去广场看表演。

  密密麻麻的人挤在广场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台上的演员的头。

  而那个时候,父亲突然把易遥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间,易遥看清了舞台上所有的人。

  周围的人纷纷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自己的小孩举到头上。

  易遥骑在爸爸的肩上,摸了父亲的头发,很硬。父亲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脚踝。父亲是周围的人里,最高的一个爸爸。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易遥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宫领奖的那一天,父亲穿着正装的西服。那个时候,西装还是很贵重的衣服。易遥觉得那一天的父亲特别帅。

  站在领奖台上,易遥逆着灯光朝观众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地鼓掌。

  易遥在舞台上就突然哭了。

  还有。

  还有更多。还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这些,都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那些久远到昏黄的时光,像是海浪般朝着海里倒卷而回,终于露出尸骨残骸的沙滩。

夏小汐 发表于 2009-7-26 00:21:05

易遥捏着手里的四百块钱,站在黑暗里。

  路灯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歪向一边。

  易遥把垂在面前的头发撂到耳朵背后,她抬起头,她说,爸,我走了。这钱我尽快还你。

  她转过身,推着车子离开,刚迈开步,眼泪就流了出来。

  “易遥,”身后父亲叫住自己。

  易遥转过身,望着站在逆光中的父亲。“爸,还有事?

  “你以后没事别来找我了,你刘阿姨不高兴……我毕竟有自己的家了。如果有事的话,就打电话和我说,啊。”

  周围安静下去。

  头顶飘下一两点零星的雪花。

  还有更多的悲伤的事情么?不如就一起来吧。

  这次,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眼眶像是干涸的洞。恨不得朝里面揉进一团雪,化成水,流出来伪装成悲伤。

  易遥站在原地,愤怒在脚下生出根来。那些积蓄在内心里对父亲的温柔的幻想,此刻被摔碎成一千一万片零碎的破烂。像是打碎了一面玻璃,所有的碎片残渣堵在下水道口,排遣不掉,就一起带着剧烈的腥臭翻涌上来。

  发臭了。

  腐烂了。

  内心的那些情感。

  变成了恨。变成了痛。变成了委屈。变成密密麻麻的带刺的藤蔓,穿刺着心脏的每一个细胞,像冬虫夏草般将躯体吞噬干净。

  我也曾经是你手里的宝贝,我也曾经是你对每一个人夸奖不停的掌上明珠,你也在睡前对我讲过那些故事,为什么现在我就变成了多余的,就像病毒一样,躲着我,不躲你会死吗?我是瘟疫吗?

  易遥捏着手里的钱,恨不得摔到他脸上去。

  “易家言,你听着,我是你生出来的,所以,你也别想摆脱我。就像我妈一样,她也像你一样,恨不得可以摆脱我甚至恨不得我死,但是,我告诉你,你既然和她把我生下来了,你们两个就别想拜托我。”易遥踢起自行车的脚撑,“一辈子都别想!”

  父亲的脸在这些话里迅速地涨红,他微微有些发抖,“易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易遥冷笑着,她说,“我还有更好的样子,你没见过,你哪天来看看我和我妈,你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

  说完易遥骑上车走了,骑出几米后,她突然刹车停下来,地面上长长的一条刹车痕迹,她回过头,说,“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你不是应该问你自己吗?”

 初一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卖烤羊肉的小摊,带着新疆帽的男人每天都在那里。

  那个时候,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几乎都去吃。但是易遥没有。

  因为易遥没有零花钱。

  但是她也不肯问母亲要。

  后来有一天,她在路边拣到了五块钱,她等学校所有同学都回家了,她就悄悄地一个人跑去买了五串。

  她咬下第一口之后,就捂着嘴巴蹲下去哭了。

  这本来是已经消失在记忆里很遥远的一件事情。却在回家的路上,被重新的想起来。当时的那种心痛,在这个晚上,排山倒海般地重回心脏。

  天上的雪越落越大。不一会儿就变得白茫茫一片。

  易遥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速度,车在雪地上打滑,歪歪斜斜地朝家骑回去。

  脸上分不清是雪水还是眼泪,但是一定很脏。易遥伸手抹了又抹,觉得粘得发腻。

  把车丢在弄堂口。朝家门口跑过去。

  冻得哆嗦的手摸出钥匙,插进孔里,拉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易遥松了口气,反身关好门,转过来,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响亮地甩到自己脸上。

  “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死到外面去啊!”

夏小汐 发表于 2009-7-26 00:21:19

就像是这样的河流。

  横亘在彼此的中间。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一千零九十五天。像条一千零九十五米深的河。

  齐铭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也许就像是很多的河流一样,会慢慢地在河床上积满流沙,然后河床上升,当偶然的几个旱季过后,就会露出河底平整的地面,而对岸的母亲,会慢慢地朝自己走过来。

  但事实却是,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母亲,抑或是某一只手,一天一天地开凿着河道,清理着流沙,引来更多的渠水。一天深过一天的天堑般的存在,踩下去,也只能瞬间被没顶而已。

  就像这天早上,齐铭和母亲在桌上吃饭。母亲照例评价着电视机里每一条早间新闻,齐铭沉默着往嘴里扒着饭。

  “妈我吃完了。”齐铭拿起书包,换鞋的时候,看见父亲的钱夹安静地躺在门口的矮柜上。脖子上有根血管又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哎哟,再加一件衣服,你穿这么少,你想生毛病啊我的祖宗。”母亲放下饭碗与刚刚还在情绪激动地评价着的电视早间新闻,进屋去拿衣服去了。

  齐铭走到柜子前面,拿过钱夹,抽出六张一百的,迅速地塞到自己口袋里。

  齐铭打开门,朝屋子里喊了一声,“妈别拿了,我不冷,我上学去了。”

  “等等!”

  “我真不冷!”齐铭拉开门,跨出去。

  “我叫你等等!你告诉我,你口袋里是什么!”

  屋外的白光突然涌过来,几乎要晃瞎齐铭的眼睛。放在口袋里的手,还捏着刚刚抽出来的六百块钱。齐铭拉着门把的手僵硬地停在那里。

  声音像是水池的塞子被拔起来一般,旋涡一样地吸进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剩下一屋子的寂静。满满当当的一池水。放空后的寂静。

  还有寂静里母亲急促的呼吸声和激动而涨红的脸。还有自己窒息般的心跳。

夏小汐 发表于 2009-7-26 00:21:47

“什么口袋里有什么?妈你说什么呢?”齐铭转过身来。对着母亲。

  “你说,你口袋里是什么东西!”母亲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压抑着的愤怒粉饰着平静的表像。

  “真没什么。”齐铭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摊在母亲面前。

  “我是说这个口袋!”母亲把手举起来,齐铭才看到她手上提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母亲把手朝桌子上用力一拍,一张纸被拍在桌上。

  齐铭突然松掉一口气,像是绷紧到快要断掉的弦突然被人放掉了拉扯。但随后却在眼光的聚焦后,血液陡然冲上头顶。

  桌子上,那张验孕试纸的发票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前一分钟操场还是空得像是可以停得下一架飞机。而后一分钟,像是被香味引来的蚂蚁,密密麻麻的学生从各个教室里涌出来,黑压压地堵在操场上。

  广播里的音乐荡在冬天白寥寥的空气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音乐被电流影响着,发出哔啵的声音,广播里喊着口令的那个女声明显听上去就没有精神,病殃殃的,像要死了。

  “鼻涕一样的声音,真让人不舒服。”

  齐铭转过头。易遥奇怪的比喻。

  易遥站在人群里,男生一行,女生一行,在自己的旁边一米远的地方,齐铭规矩地拉扯着双手。音乐响到第二节,齐铭换了个更可笑的姿势,朝天一下一下地举着胳膊。

  “那你怎么和你妈说的?如果是我妈应该已经去厨房拿刀来甩在我脸上了吧。”易遥转过头来,继续和齐铭说话。

  “我说那是老师生理卫生课上需要用的,因为我是班长,所以我去买,留着发票,好找学校报销。”音乐放到第三节,齐铭蹲下身子。

  “哈?”易遥脸上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嘲笑的神色,不冷不热的,“还真行。你妈信了?”

  “恩,”齐铭低下脸,面无表情地说,“我妈听了后就坐到凳子上,大抒一口气,说了句‘小祖宗你快吓死我了’就把我赶出门叫我上课去了。”

  “按照你妈那种具有表演天赋的性格,不是应该当场就抱着你大哭一场,然后转身就告诉整个弄堂里的人吗?”易遥逗他。

  “我妈真的差点哭了。”齐铭小声地说。心里堵着一种不上不下的情绪,“而且,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歹这事和你有关吧?”

  易遥回过头,眼睛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她定定地望着前面,说,“齐铭你对我太好了,好得有时候我觉得你做什么都理所当然。很可能有一天你把心掏出来放我面前,我都觉得没什么,也许还会朝上面踩几脚。齐铭你还是别对我这么好,女人都是这样的,你对她好了,你的感情就廉价了。真的。女人就是贱。”

  齐铭回过头去,易遥望着前方没有动,音乐响在她的头顶上方,她就像听不见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扯掉了插头的电动玩具。她的眼睛湿润得像要滴下水来,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但齐铭却看懂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一个比一个贱。

  “后面那个女生!干嘛不动!只顾着跟男生聊天,成何体统!说你呢!”从队伍前面经过的年级训导主任望着发呆的易遥,挥着她手上那面脏脏的小红旗怒吼着。

  易遥回过神来,僵硬地挥舞着胳膊。音乐放到第五节。伸展运动。

  “我说,”训导主任走远后,易遥回过头来看齐铭,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她看我和你聊天就惊呼‘成何体统’,她要知道我现在肚子里有个孩子,不知道她会不会当场休克过去。”

  像个顽皮的孩子。讲了一个自以为得意的笑话。眼睛笑得眯起来,闪着湿漉漉的亮光。

  却像是在齐铭心里揉进了一把碎玻璃。

  千沟万壑的心脏表面。穿针走线般地缝合进悲伤。

  齐铭抬起头。不知道多少个冬天就这样过去。

  在音乐声的广播里,所有的人,都仰着一张苍白的脸,在更加苍白的寂寥天光下,死板而又消极地等待遥远的春天。

夏小汐 发表于 2009-7-26 00:22:10

齐铭上完厕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处方单据,转身绕去收费处。找了半天,在一楼的角落里抬头看到一块掉了漆的写着“收费处”三个字的挂牌。

  从那一个像洞口一样的地方把单据伸进去,里面一只苍白的手从长长的衣服袖管里伸出来,接过去,有气无力地啪啪敲下一串蓝章,“三百七十块。”看不到人,只有个病恹恹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

  “怎么这么贵?就一瓶葡萄糖和一小瓶药水啊。”齐铭摸摸口袋里的钱。小声询问着里面。

  “你问医生去啊问我做啥啦?又不是我给你开的药。奇怪伐你。你好交掉来!后面人排队呢。”女人的尖嗓子,听起来有点像林华凤。

  齐铭皱了皱眉,很想告诉她后面没人排队就自己一个人。后来想想忍住了。掏出钱递进去。

  洞口丢出来一把单据和散钱,硬币在金属的凹槽里撞得一阵乱响。

  齐铭把钱收起来,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走了两步,回过头朝窗洞里说,我后面没人排队,就我一个人。说完转身走了。淡定的表情像水墨画一样,浅浅地浮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

  身后传来那个女人的尖嗓子,“侬脑子有毛病啊……”

  医生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齐铭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两个医生的谈话。夹杂着市井的流气,还有一些关于女人怎样怎样的龌龊话题。不时发出的心领会神笑声,像隔着一口痰,从嗓子里嘿嘿地笑出来。

  齐铭皱了皱眉毛,眼睛在光线下变得立体很多。凹进去的眼眶,光线像投进黑潭里,反射不出零星半点的光,黑洞一般地吸呐着。

  “医生,易遥……就是门诊在打点滴那女生,她的药是些什么啊,挺贵的。”齐铭站在光线里,轮廓被光照得模糊成一圈。

  刚刚开药的那个医生停下来,转回头望向齐铭,笑容用一种奇怪的弧度挤在嘴角边上,“年轻人,那一瓶营养液就二百六十块了。再加上其他杂费,门诊费,哪有很贵。”他顿了顿,笑容换了一种令齐铭不舒服的样子接着说,“何况,小姑娘现在正是需要补的时候,你怎么能心疼这点钱呢,以后还有的是要用钱的地方呢,她这身子骨,怎么抗得住。”

  齐铭猛地抬起头,在医生意味深长的目光里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医生看到他领悟过来的表情,也就不再遮掩,挑着眉毛,饶有趣味地上下打量他,问:“是你的?”

  齐铭什么都没说,转过身,拉开门走了出去。医生在后面提高声音说:“小伙子,你们年纪太小啦,要注意点哦。我们医院也可以做的,就别去别的医院啦,我去和妇科打个招呼,算照顾你们好伐……”

  齐铭跨出去。空旷的走廊只有一个阿姨在拖地。

  身后传来两个医生低低的笑声。

  齐铭走过去,侧身让过阿姨,脚在拖把上跳过去。抬起头,刚想说声“抱歉”,就正对上翻向自己的白眼。

  “哦哟要死来,我刚拖好的地,帮帮忙好伐。”

  湿漉漉的地面,扩散出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来。

夏小汐 发表于 2009-7-26 00:22:28

 ——是你的?

  齐铭进房间的时候,护士正在帮易遥拔掉手背上的针头。粗暴地撕开胶布,扯得针从皮肤里挑高,易遥疼得一张脸皱起来。

  “你轻点儿。”齐铭走过去,觉出语气里的不客气,又加了一句,“好吗?”

  护士看也没看他,把针朝外一拔,迅速把一跟棉签压上针眼上半段处的血管,冷冷地说了一句,“哪儿那么娇气啊”,转过头来看着齐铭,“帮她按着。”

  齐铭走过去,伸手按住棉签。

  “坐会儿就走了啊。东西别落下。”收好塑料针管和吊瓶,护士转身出了病房。

  易遥伸手按过棉签,“我自己来。”

  齐铭点点头,说,那我收拾东西。起身把床头柜上自己的物理书放进书包,还有易遥的书包。上面还有摔下去时弄到的厚厚的灰尘,齐铭伸手拍了拍,尘埃腾在稀疏的几线光里,静静地浮动着。

  “是不是花了不少钱?”易遥揉着手,松掉棉签,针眼里好像已经不冒血了。手背上是一片麻麻的感觉。微微浮肿的手背在光线下看起来一点血色都没有。

  “还好。也不是很贵。”齐铭拿过凳子上的外套,把两个人的书包都背在肩膀上,说,“休息好了我们就走。”

  易遥继续揉着手,低着头,逆光里看不见表情。“我想办法还你。”

  齐铭没有接话,静静地站着,过了会儿,他说,恩,随便你。

  手背上的针眼里冒出一颗血珠来,易遥伸手抹掉,手背上一道淡黄色的痕迹。

  但马上又冒出更大的一颗。

  易遥重新把棉签按到血管上。

 十二点。医院里零落地走着几个拿着饭盒的医生和护士。

  病房里弥漫着各种饭菜的香味。

  走出医院的大门,易遥慢慢地走下台阶。齐铭走在她前面几步。低着头,背着他和自己的书包。偶尔回过头来,在阳光里定定地看看自己,然后重新回过头去。

  日光把他的背影照得几乎要吞噬干净。逆光里黑色的剪影,沉淀出悲伤的轮廓来。

  易遥朝天空望上去,几朵寂寞的云,停在天上一动不动。

  回到学校的时候差不多午休时间刚刚开始。

  大部分的学生趴在课桌上睡觉。窗户关得死死的,但前几天被在教室里踢球的男生打碎的那块玻璃变成了一个猛烈的漏风口。窗户附近的学生都纷纷换到别的空位置去睡觉。稀稀落落地趴成一片。头上蒙着各种颜色的羽绒服外套。

  易遥的座位就在少掉一块玻璃的窗户边上。

  从那一块四分之一没有玻璃的窗框中看过去,那一块的蓝天,格外的辽阔和锋利。

  她从教室走进来后就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包塞进书包里,抬起头,刚好看到齐铭拿着水杯走出教室的背影。

  她刚坐下来,就有几个女生走拢过来。

  本来周围空出来的一小块区域,陆陆续续地添进人来。

  化学科代表唐小米把一本粉红色的笔记本放到易遥桌子上,一脸微笑地说,呐,早上化学课的笔记,好多呢,赶快抄吧。

  易遥抬起头,露出一个挺客气的笑容,“谢谢啊。”

  “不用,”唐小米把凳子拉近一点,面对着易遥趴在她的桌子上,“你生病了?”

  “恩。早上头晕。打点滴去了。”

  “恩……齐铭和你一起去的吧?”唐小米随意的口气,像是无心带出的一句话。

  易遥抬起头,眯起眼睛笑了,“这才是对话的重点以及借给我笔记的意义吧。”她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只是嘴上敷衍着,“啊?不会啊。他没来上课吗?”

  “是啊没来。”唐小米抬起头,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周围几个女生的目光像是深海中无数长吻鱼的鱼嘴,在黑暗里朝着易遥戳过来,恨不得找到一点松懈处,然后扎进好奇而八卦的尖刺,吸取着用以幸灾乐祸和兴风作浪的原料。

  “不过他这样的好学生,就算三天不来,老师也不会管吧。”说完易遥对着唐小米扬了扬手上的笔记本,露出个“谢了”的表情。

  刚坐下,抬起头,目光落在从教室外走进来的齐铭身上。

  从前门到教室右后的易遥的座位,齐铭斜斜地穿过桌子之间的空隙,白色的羽绒服鼓鼓地,冬日的冷白色日光把他衬托得更加清矍。

  他一直走到易遥桌前,把手中的水放在她桌子上,“快点把糖水喝了,医生说你血糖低。”

  周围一圈女生的目光骤然放大,像是深深海底中那些蛰伏的水母突然张开巨大的触须,伸展着,密密麻麻地朝易遥包围过来。

  易遥望着面前的齐铭,也没有说话,齐铭迎上来的目光有些疑惑,她低下头,把杯子靠向嘴边,慢慢地喝着。

  眼睛迅速蒙上的雾气,被冬天的寒冷撩拨出细小的刺痛感来。

夏小汐 发表于 2009-7-26 00:22:41

“那个,”唐小米站起来,指了指易遥手中的笔记本,“下午上课的时候我要用哦,你快一点抄。”

  易遥抬起手腕看看表,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明显没办法抄完。而且下午是数学和物理课。根本就没有化学。

  她把笔记本“啪”地合上,递给唐小米,然后转过去对齐铭说,“上午落下的笔记怎么办?”

  齐铭点点头,说,“我刚借了同桌的,抄好后给你。”

  易遥回过头,望向脸涨红的唐小米。

  目光绷紧,像弦一样纠缠拉扯,从一团乱麻到绷成直线。

  谁都没有把目光收回去。

  直到唐小米眼中泛出眼泪来。易遥轻轻上扬起嘴角。

  心里的声音是,“我赢了。”

  被温和,善良,礼貌,成绩优异,轮廓锋利这样的词语包裹起来的少年,无论他是寂寂地站在空旷的看台上发呆,还是带着耳机骑车顺着人潮一步一步穿过无数盏绿灯,抑或者穿着白色的背心,跑过被落日涂满悲伤色调的操场跑道。

  他的周围永远都有无数的目光朝他潮水般蔓延而去,附着在他的白色羽绒服上,反射开来。就像是各种调频的电波,渴望着与他是同样的波率,然后传达进他心脏的内部。

  而一旦他走向朝向望向某一个人的时候,这些电波,会瞬间化成巨毒的辐射,朝着他望向的那个人席卷而去。

  易遥觉得朝自己甩过来的那些目光,都化成绵绵的触手,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抽出响亮的耳光。

  被包围了。

  被吞噬了。

  被憎恨了。

  因为被他关心着。

  被他从遥远的地方望过来,被他从遥远的地方喊过来一句漫长而温柔的对白,“喂,一直看着你呢。”

  一直都在。

  遥远而苍茫的人海里,扶着单车的少年回过头来,低低的声音说着,喂,一起回家吗?

  无限漫长时光里的温柔。

  无限温柔里的漫长时光。

  一直都在。

  放学后女生都被留下来。因为要量新的校服尺寸。昨天男生们已经全部留下来量过了。今天轮到女生。

  所以男生们呼啸着冲出教室,当然也没忘对留在教室里的那些女生做出幸灾乐祸的鬼脸。

  当然也不是全部。

  走廊里还是有三三两两的坐在长椅上的男生,翻书或者听MP3,借以打发掉等教室里某个女孩子的时间。

  阳光照耀在他们厚厚的外套上。把头发漂得发亮。

  齐铭翻着一本《时间浮游》,不时眯起眼睛,顺着光线看进教室里去。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翻开屏幕,是易遥发来的短信。

  “不用等我。你先走。我放学还有事。”

  齐铭合上手机。站起来走近窗边。易遥低着头拿着一根借来的皮尺,量着自己的腰围。她低头读数字的样子被下午的光线投影进齐铭的视线里。

  齐铭把书放进书包,转身下楼去拿车去了。

夏小汐 发表于 2009-7-26 00:28:41

这个忧伤而明媚的三月,从我单薄的青春里打马而过,穿过紫堇,穿过木棉.穿过时隐时现的悲喜和无常.

夏小汐 发表于 2009-7-26 00:29:15

曾经也有一个笑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可是最后还是如雾般消散,而那个笑容,就成为我中心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无法泅渡,那河流的声音,就成为我每日每夜绝望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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