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小说中,能够经得起时间考验之作品甚少,花开三五日,便成明日黄花,刚出版时论者如云,过不两年无人问津。时间愈久,价值愈显者,贾平凹之《废都》也。 《废都》出版之日,洛阳纸贵,骂者如云,甚至有人著书批判,其书也畅销。批判《废都》,一则因为其性,二则因为其颓废。性之书,人人爱读,藏之枕边,秘不示人,其好与不好,各有体会,不足为外人道;颓废之作,却非人人皆喜。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之文学,仍旧没有脱离“高大全”、“三突出”之窠臼,假文学为宣道术,故小说主角必为好人,稍有高明者,顶多把“好人”的范畴放大了些,以便容纳三五She'Hui畸零人,以供读者哀其不兴怒其不争,所谓可怜人必有可怜之处。此种写法,类似裹脚后之放脚,虽能迈步,愈显畸形。《废都》之作,洋洋五十万言,城市生活之卑微,文人趣味之猥琐,扑面而至,无可退却。满纸无一可称之好人,全书枝节、人物、故事、波折,只为成就男主角之好事,于今之世,网络之人可以名之曰“种马”,斥之曰YY,当其时,无以名之,人人喊打。 《废都》之价值,在其颓废之深入骨髓,无可救药。肉欲物欲主宰人之行为,在She'Hui中所见多是,然贾平凹描摹此类人物,无论男女,无论文人婢妇,一笔一画,绝无苟且,兴趣盎然,心手相应,解衣款款,纤毫必现。人性之善与恶,只需将善与恶推到极致,便成小说,故向有小说家乐意为之。人性之平庸、猥琐,却甚少作品,无他,画鬼易画人难矣。以此之故,贾平凹之《废都》当作中国当代小说首把交椅,《废都》后之贾平凹作品,江郎才尽,无足观矣。 贾平凹以一部《废都》坐定当代文学圈第一把交椅,故只能屈莫言为第二把交椅。莫言可谓中国当代小说家中最勤奋、最有故事之作家,浩浩汤汤,作品每多惊喜,然亦每多败笔,正所谓写多错多。莫言作品之胜处,在于故事好看,人物鲜明,语言放肆,而其败处,在于细节粗糙,结构零乱,作品千篇一面。一言以蔽之,有故事有语言,无技艺。 莫言可谓中国作家之典型代表,出道之作《红高粱》,凌厉恣肆,剪裁得当,可谓惊艳之作。随之而来,《天堂蒜薹之歌》,横空出世。近数年,一招鲜吃遍天,收获掌声愈多自信心愈强,信笔而写,信马由缰,不复讲究文学之技艺结构,不复留意剪裁之尺寸得失,每下愈况,而作品愈加畅销。略举例如下: 《丰乳肥臀》可谓上乘之作,虽有老掉牙的女性生殖膜拜意识。《檀香刑》差强人意,因其中用刑细节之血腥,娓娓款款,羼之以地方曲艺,别有洞天,然小说结构失衡,豹腹猪尾,殊为可惜。继《檀香刑》之后而做《生死疲劳》,原本是一好故事,却被章回体的目回和故作玄虚的结构给拆解掉了,可惋可叹。 无论章回体回目之写作技巧,还是佛经轮回之结构技巧,均非莫言能力所可把握者。前者在于古代典故音韵之习得,后者在于道佛两教地狱观念之了解,均需一定学力。莫言之长处,在土得掉渣之通俗语言和鲜血淋漓之故事,章回体小说,虽是浅显白话,却也属文人之作,莫言为此,可谓自暴其短。中国当代小说家群体,乃不读书之群体,写字画画者有之,谈庄论道者有之,而能深究经义辨析源流者,希矣。 中国当代小说家,以语言见长,以语言得宠者,首推王朔。成也语言,败也语言者,亦唯王朔。 王朔之语言,北京口语也。中国之文学,字音分离,字者放之四海皆晓其意,音者局于一隅十里不同。故中国文学,可谓书面语之文学,和欧西盛行口语入文学者,大相径庭。自清乾嘉之世,中国之官话系统,渐由北京官话取代南京官话,其代表者,一则是昆曲衰微京剧繁盛,二则是《红楼梦》之大行。至五四一代,提倡白话文,我手写我口。然中国地域广大,江浙闽粤,我口写我手,其他地域人口如读洋文,唯有北京方言,方能入文学。是故有老舍之出也,是故有王朔之大行也。文学技艺姑且不论,天子脚下皇城根,得地域之便宜也。 王朔是一聪明人,其调侃戏谑,既发之以京腔京韵之声调,又发之以皇城子民之心曲。皇城子民,洗脚上田、进城娶女学生之军人子弟也,砸烂孔家店,血洗红八月者,王朔之兄长也。其于文学文化文人,百般瞧不起,万般调戏之,文革故伎也。上世纪八十年代,世道轮回,经济搭台文化唱戏,老三篇、血统论,无用武之地。逢其时,王朔倒转船头,一头扎进方兴未艾之文学热潮,既做弄潮儿,又做叛逆者,左右逢源,风头无俩。 然王朔之小说,终归是粗糙语言之构成,其文学意识,乃大革文化命而不得之失落化为嘲讽。其大部分作品,粗制滥造,固然领一时之风骚,风卷云舒,终将泯灭。代表王朔之文学追求者,首推《动物凶猛》,“一小撮人”之童年写真,运笔曲折含蓄,可谓佳品。其后蛰伏十年,所做《我的千岁寒》,对于北京话版之汉语语音实验,尚有可圈可点之处,然小说之所谓哲学思考,则且滥且俗,其后随之《北京话版金刚经》,幼稚可笑,惨不忍睹。王朔之优势,纯在北京话之语言优势,放之四海而皆讨巧,至于哲理思辩,不仅需要嘴巴利索,而且需要脑瓜灵活,就不是王朔所长了。 |